儒将的中兴（15）

主笔：闲乐生朱晖

昆阳一战，新帝王莽的四十二万大军在短短一日内损失殆尽，副帅大司徒王寻战死，主帅大司空王邑逃回洛阳，大将严尤、陈茂则领残兵流亡于汝南一带，这一战后，王莽主力尽丧，其失败已成定局，新朝的中央与地方官吏乃纷纷叛变，有的割据自保，有的倒戈相向，严尤陈茂也要为自己另寻后路了，正好前汉朝钟武侯刘望起兵数万于汝南，他们便带兵前往归附。

【资料图】

与此同时，新朝国师公刘歆看到王莽败亡不久，而自己所挚爱的复古改制也被搞得一塌糊涂，心中失望透顶，再加上大司马董忠及卫将军王涉等人又以谶纬鼓动（注1），遂欲起兵劫杀王莽（注2）。可惜大事未举，便被胆小的手下告发。王莽大怒之下命虎贲武士用斩马剑将董忠大卸八块，用竹筐盛着示众，又收捕董忠宗族，将他们推入一坑，撒上浓醋、毒药、匕首、荆棘，全部活埋，以诅咒镇压其家族永世不得翻身。至于王涉与刘歆，因是王莽的亲信兼亲戚（王涉是王莽的堂兄，刘歆是王莽的亲家），故只被逼自杀。事后，王莽还特意隐瞒了王涉与刘歆的罪行，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若让天下人知道王莽已众叛亲离，那他的政治权威就更难维系了。

当然，王莽的自欺欺人注定失败。事实上，随着王莽改革一项一项失败，他的诸多支持者已陆续离开了很多，有学者根据《后汉书》统计，在其执政十余年间，朝野高级官员与名士，辞职、隐居者达到70余人之多。事已至此，王莽可谓外则军破，内则臣衅，是内外交困，如失臂膀，四顾茫然，几无可用之人，无奈只得赦免了王邑兵败之罪，让他回朝主持大局。

此时的王莽，雄心大志尽丧，已成可怜之老朽，仿若待宰之困兽。从前，王莽总喜欢穿厚底鞋，戴高帽子，将卷曲的毛装在衣服夹层里，使其膨胀，以示魁梧。如今这些装样功夫他都没兴致做了，他甚至连大臣也不愿见，每天只是心神不宁、失魂落魄的待在寝宫里；吃不下饭，就靠着点鱼干儿配酒来熬日子；睡不着觉，就日夜研读兵法，希望能从中寻找到制胜之道，看兵书看累了，就伏在几案上打个盹，连床都不敢上，仿佛一沾上枕头，就怕再也醒不过来一般。按照心理学来看，王莽已经明显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和焦虑症。

这场可怕的噩梦，啥时候才会醒啊，王莽简直已经不敢面对现实了。

是月二十二日，李广的老乡、天水郡名士、同时也是刘歆的属官隗（隗音伟）嚣从京师逃回到老家，被陇西豪杰拥立为上将军，并发檄文通告全国，声讨王莽，称其倒行逆施之罪行远超夏桀商纣，而后勒兵十万，攻占凉州各郡，杀死州郡大吏。同时，导江卒正（注3）公孙述又合众数万人，伪造更始诏书，自封为益州牧，割据四川一带。八月，严尤、陈茂在昆阳兵败后跑到汝南，拥立前汉朝钟武侯刘望为帝。这样一来，中国一下子就有了三个天子，他们分别是新帝王莽、更始帝刘玄和嗣元帝刘望，可真够乱成一锅粥的。

至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已经全部修炼出关，现在就等着华山论剑了。

当然，目前最有希望问鼎华山的正是更始帝刘玄，他现在名正言顺，兵强马壮，又坐拥南阳这块宝地，有高山峻岭可以控扼，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有交通枢纽可以布局，是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四面都可坚守，四面都可出击，以此为基业，纵横天下，哪里还有对手？

于是，刘玄在整合完内部力量后，加快了争夺“天下第一高手”的步伐，遂派出两路大军：一路由定国上公王匡率领，沿颖水上溯，北上攻打洛阳，自东向西威胁长安；一路由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率领，沿汉水入武关，由南方进逼长安。

宛城、昆阳两次战略决战之后，就是两路大兵的战略合围——看来更始用兵，还是颇有章法的。

我们先来说武关一路，这一路进展竟然更快。关中本是王莽的基本盘，因为这里近年来受灾较少，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也就没有太多反抗朝廷的动力；而且关中久经秦制，保甲制度深入民众骨髓，早就形成了死守乡土的传统，没有逃荒的习惯，所以流民也很少。然而昆阳一战太过神迹，就连关中亦“闻之震恐，盗贼并起”，又见汉兵大举西进，于是纷纷起兵响应。析县人（河南西峡）邓晔、于匡起兵南乡，先破武关，降其都尉朱萌，又袭杀右队大夫（弘农太守之改称）宋纲，进拔湖县（今河南灵宝西北），控制了函谷关侧翼，并切断了关中与洛阳之间的联系，长安大震。

末日来临，恶补兵书已来不及，何况王莽乃儒臣出身，靠着政变和阴谋起家，一天战场都未上过，其军事水平完全是负分，他根本就应付不了这种场面。然而就在这时，新朝的谶纬符命专家组组长、说符侯、大司空崔发异想天开，给王莽想了个非常搞笑的办法：“《周礼》及《春秋左氏》都有言，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易》亦称‘先号咷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

”也就是说，要王莽学习儒家经典的伟大精神，效仿古制，哭告上天，以求上天怜悯——大概上天也是同情弱者的，一感动说不定就跑下来拯救王莽了；这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办法很瞎。委屈的哭泣，是徒劳无功的软弱；执着的哭泣，是渐入死亡的沿线；爱哭的孩子，也不一定有奶吃，更有可能会换来一顿暴打。总之，这个世界并不相信眼泪。

但是王莽并不这么认为，他从来就是个信奉《周礼》的行为艺术家，而崔发的这个办法很行为，很艺术。

——没错，《周礼》就是朕克敌制胜的无上法宝，兵书什么的最讨厌了，不看也罢！

于是，王莽先派卫兵在长安城中“横搜”（即王莽每次出行前规模宏大的例行安检）了数日，这才坐着他那辆臣民们私下称“灵车”的，由六匹装饰怪异的骏马（注4）拉的金瑵羽葆九重华盖四轮复古车（注5），以三百个高呼“登仙”的黄衣力士在左、百官群臣在右，共同来到长安城外南郊。原来，王莽虽然信奉儒术，但也跟秦始皇汉武帝一样喜欢修仙，而且还学着汉武帝建承露台一样建了八风台，以行“黄帝谷仙之术”，又“数下诏自以当仙”。而他搞得这套乱七八糟、神神叨叨的仪仗，也是为了修仙，据说上古的黄帝就是这么登仙的。

然后，王莽便开始举办哭天大典，首先，他先向老天报告了一番自己的丰功伟业与鞠躬尽瘁（《告天策书》），接着便做心肌梗塞状，捶胸顿足，仰天大哭道：“皇天既命投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直哭到声嘶力竭，死去活来；又趴在地上叩头不止，眼泪鼻涕交流而下。这哪里像个六十八岁老谋深算的开国皇帝，简直无助的像个没爹没娘的倒霉孩子。

王莽这么做，其自有作秀之成分，但他的眼泪应该是真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委屈，简直是天下最委屈的人了。

他也想当个好人啊，而且当初天下也都认为他是天选之子，所以老百姓与公卿大臣们才哭着闹着要他当皇帝，说句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并不为过。他当上皇帝后，也兢兢业业，勤勉政务，常常加班加点，自揽众事，灯火至明，犹不能胜，可以说为国家为百姓操碎了心，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十余年，天下皆反，民众竟又争先恐后的抛弃了他，所以他一定要问问老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天要如此捉弄于他？

然而，事已至此，王莽光哭是没用的，谁叫他蠢将理想当现实，精神错乱胡作非为，治国无方还又骄横专断，陷入复古政治之耽美而不可自拔？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根本不值得同情。当年汉政糜烂，人心思变，天下说他是周公，他就是周公；说他是尧舜，他就是尧舜；但现在他自己也搞砸了，那么天下说他是桀纣，他就是桀纣。

最多是一个爱哭的桀纣。

爱哭的桀纣也是桀纣。

然而很可惜，王莽执迷不悔，他觉得光自己哭还不够行为不够艺术、不够感动上天，所以要哭全城一起哭，要哭出风格，要哭出水平，要哭的声势浩大轰轰烈烈，要哭的情真意切缠缠绵绵，要哭的生离死别感天动地，哭的好有赏！

于是整个长安城的演艺细胞都被王莽调动了起来。城内设数个痛哭舞台，每天早晚两次，聚众哭泣，让大家来一展哭技。凡参加演出者，朝廷都管饭；能哭出眼泪并能动情念诵台词（《告天策书》）、且音准节奏皆无误者，还可加封为郎官，名“吁嗟郎”，成为国家公务员，吃皇粮，坐官车，公款消费高人一等，酷毙了。

老百姓一听唉好呀，都踊跃参加。当今天下大乱经济崩溃，谁家里没点伤心事，反正都要哭的，现在不白哭了，眼泪还能换饭碗，值！

这下子泪腺发达感情丰富的爱哭鬼们就发达了，他们想哭就哭，哭得响亮，从这场特殊的选秀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城伤感男声五千强，这真是古今天下最离谱的公务员考试。但王莽还没发工资，就先发给他们武器让他们投入到京师保卫战中，伤感男生们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除少数愚忠者外，大多数人都弃官逃跑了。

奇怪了，王莽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平演变了西汉王朝，这说明他的智商肯定不低。而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又怎会做出如此啼笑皆非之事呢？

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很难去理解王莽这种对于天命的迷信，但在当时，王莽和他的拥护者们就是这么迷信，事实上，王莽之所以能够走到权力的巅峰，就是靠这种天命思想推上去的。所以，王莽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在玩着这样的把戏，比如新莽朝廷最高级别官员“十一上公”之中，居然有一个本是做门房的王兴，还有一个本来卖烧饼的王盛，其理由是，谶书之中有“王兴、王盛将守新王朝”之语，因而广向天下征求名叫王兴、王盛的人，结果出现同名人达十余名之多，经由算命师相命，最终选择了这两个人，因为他们最有福相。王莽还将自己一个孙女嫁给了王兴。

如此起用人才，令人叹为观止，佩服佩服；可见王莽之笃信天命，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另外，当初赤眉绿林方起之时，王莽还发明了一个叫“威斗”的东西，据说可以克住反叛势力。

所谓威斗，乃用五色药石与铜合金铸造，长二尺五寸（约60厘米），有长柄，状如北斗，大概像个勺子。王莽做好后，非常喜欢，走哪都要带着它，本来负责监察百官的五威司命孔仁，现在就负责背着这倒霉的大勺子在皇帝车驾前面带路，活像一个掏粪工。

现代有些追求奇谈怪论的自媒体对此进行过超搞笑的解读，说这可能是王莽这位穿越人所发明的无线电通讯工具。这太让人无语了。其实所谓“威斗”并非王莽的什么发明创造，其更古时代便已有之，通常乃观测北斗星象的一种工具，另外还可在中国古代军事上作为凶吉指向器。从天象上看，北斗星拱卫北极星，随着时节的变化，斗柄指向不同的方位，就好像居于北极星的天帝在指挥战斗。因此，军队出征之前要祭祀太一，祭祀所用的灵棋上绘有北斗，将军们会根据斗柄的指向而乘机进攻敌方，古人认为顺天行道，这样就会取得胜利。如《六韬·三阵》：“太公曰：日月星辰斗柄，一左一右，一向一背，此为天阵。”《淮南子》也说：“北斗所击，不可与敌。”《史记·孝武本纪》上也记载，汉武帝为伐南越，专制一幡，上画“日月北斗登龙”，“为兵祷，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王莽制威斗之形若北斗，当与汉武帝同，皆用以厌胜也。其实后世道士作法时，常常“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在地上踏北斗七星位而行，就是汉武帝王莽厌胜之术的变种。详细考证可参见董涛《王莽威斗及相关天文信仰问题考察》，载《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8年第五期。

除此之外，王莽还命令太史推演出三万六千年的新历法，六年一改元，以昭示大新朝千秋万载，常在常新。接着，他又派兵到刘邦的高庙去剑劈斧砍，凿穿门窗，并用桃木煮水向四壁泼洒，用红色鞭子抽打屋墙，让禁卫军都迁到高庙、长陵屯驻，甚至将汉元帝和汉成帝的陵园墙壁都涂成黑色，以看管、震慑刘氏鬼魂。王莽可以说是中国儒教发展到巅峰的产物，大家或许从未想过，历史上还有一个儒术与宗教迷信乃至巫术结合如此紧密的时期，所以难免引人发笑。但当时之人，恐怕笑不出来。

总之，以长安为灵堂，以华盖为丧车，以威斗为灵幡，以哭天为挽歌，王莽算是提前为自己举办了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葬礼，现在只等关中豪杰们来送他上路了。

注1：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刘秀当为天子”那条谶语，董忠政变集团对此深信不疑，即便政变失败，其党羽西门君惠仍然在临刑的时候对围观群众高喊：“刘秀真汝主也。”当时刘歆已自杀，但西门君惠显然认为无论如何，这世上都会有一个刘秀将成为天下之主（见《后汉书·窦融列传》记载）。

注2：刘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都因一些政治案的牵连而被王莽逼死，故刘歆参与政变也有为家人报仇的因素。

注3：导江，西汉蜀郡在莽朝之改称；而卒正则是以侯爵担任郡太守。公孙述既是封疆大吏，又封侯，也算是新莽王朝的高层了。

注4：马身上披着五彩毛纺织成的龙纹衣，头上装着长三尺也就是大概六十多厘米的假角，应是模仿在传说中具有儒家道德的神兽麒麟。

注5：根据上古君王的车驾规模重新设计打造，华盖有九重，高达八丈一尺，合今18米，骨架则由黄金打造，盖伞是珍禽羽毛，还有隐藏机关可以上下伸缩，相当拉风。另外这也是中国史书上很少出现的四轮车，这种四轮车没有转向功能，威风是威风，但相当难开，一般只用来拉棺材。故新莽官民见了皆窃窃私言：“此似软车，非仙物也。”颜师古注曰：“软车，载丧车，音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