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优群品，遑遑众人。虽凿其窍，未知其身。

来从何道？去止何津？谁为其业？谁作其因？

(资料图片)

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若轮。

不有大圣，谁起大悲？

——《五悲文》

载初元年（690），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改元天授。

贞观遗风，帝国气象日新，而在中原的具茨山下，一位才子文星却悄然消陨：

他患风痹病十余年，手足挛废，久医无功，终于不堪其苦，写下《五悲文》，与家属诀别，然后自沉于颖水。

一生悲苦，失意而坎坷，他是被誉为“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

卢照邻_人像图

01

卢照邻，字升之，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县）人。

卢出身望族，年少博学且才华横溢，十余岁的时候，就远赴江苏师从文学大儒曹宪和经石专家王义方，学习《苍》《雅》及经史，学成后奔赴长安干谒求仕。

卢照邻二十岁初入长安，拜谒王侯公卿，结识高宗朝的重臣来济，在来济的引荐之下，被邓王李元裕相中，李元裕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七子，是当朝皇帝唐高宗李治的叔父。

卢照邻文才名盛，深受邓王青睐。邓王曾经对别人说：“此吾之相如（司马相如）也。”。

在邓王的提携下，卢照邻在邓王府任典签职务，掌书册薄疏的文书工作。邓王府中藏书颇丰，卢得以在闲暇时间博览群书，文学造诣日益精进。

之后几年，卢先后跟随邓王出塞外、守边疆，转徙于寿州、襄州、兖州等地，并出使于益州、甘凉。

这一时期的卢照邻人生得意，诗文上也表现的意气风发。

在随邓王赴边出使的戍途中，卢照邻写下了一系列气势开阔的边塞组诗。

他写边地风光：

“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高阙银为阙，长城玉作城。”

他写军势如虹：

“骨肉胡秦外，风尘关塞中。唯馀剑锋在，耿耿气成虹”。

他写慷慨赴征：

“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少年意气，万丈豪情。

卢照邻在《至陈仓晓晴望京邑》中写道：

“佛财驱飞传，初晴带晓凉。雾敛长妾树，云归仙帝乡。涧流漂素沫，岩景瞩朱光。今朝好风色，延瞰极天庄。”

卢站在长安西面的陈仓山区，向东瞰望帝都所在的关中平原，天晓初晴，雾敛云濛，繁华的京邑长安远眺好似一片帝乡天庄。

“今朝好风色”卢照邻感到自己和这唐帝国一样，正值年盛力强，勃勃生机，未来可期，在京邑在朝中自己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清_袁江_楼台春雾图

卢深知是邓王的赏识和器重，给了自己积极的人生希冀和广阔的展示舞台，他在《刘生》中自比豪侠：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剑鞘，黄金饰马缨。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此时的卢，执正气抱剑专征，顾恩情万死身轻。

02

公元 665年 ，邓王因病死 ，卢照邻在朝中没有雄厚背景，无奈只能入蜀谋职，几番辗转之后，出任益州新都尉。

任期满后，卢无心仕途，于是漫游蜀中，寻山游水，遍览古迹，留下了大量行旅诗及咏史诗。

他与另一位少年英才、仕运坎坷的王勃相交，同往玄武山郊游吟诗唱和：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在梓州南亭，他与当地名士聚会赋诗：

“游人惜将晚，公子爱忘疲。愿得回三舍，琴尊长若斯。”

他在《咏史（其一）》中，自比秦汉之际的季布：

“处身孤且直，遭时坦而平。丈夫当如此，唯唯何足荣。”

季布曾为项羽将兵，项羽败亡，季布被刘邦悬赏缉拿隐于濮阳周氏，后在滕公夏侯婴的说情下，季布得以被刘邦饶赦并拜为郎中，后为中郎将，汉文帝时官至河东郡守。

远离朝堂，身入四野，卢照邻却无时无刻不心系京邑，渴望像季布一样重新启用做出一番功业。他和王勃一样，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却因地位低下，报业无门，长久沉沦于下僚，郁志难抒。

他在《赠益府群官》中感慨道：

“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谁能借风便，一举凌苍苍。”

北宋_许道宁_蜀山行旅图轴

于是，心怀济世的抱负，卢照邻离开了蜀地，前往长安打算参加朝廷的人才选拔，寓居于洛阳。

重回长安，在卢照邻的眼中，长安不再是清明盛世的仙乡帝都，而是风月欲流的名利场。他用纵横奔放的笔触富丽铺陈，洋洋洒洒写就一篇七言歌行：

《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长安长安，长乐华安。

在卢照邻的笔下，长安城是形形色色、滚滚红尘：

这里有公主皇族，有轻薄少年，有怀春少女，有妓家娼妇，有侠客流氓，有官僚权贵。车马如云、阙阁络绎，使人艳羡；宫馆绮丽、鸾舞笙歌，令人迷狂。物欲、权欲、情欲，人欲横流；追逐、排挤、竞抢，名争利斗。

那些皇亲贵胄，在耽乐中走向堕腐，在嘻欢中渐愈淫靡：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在这沉醉极乐的繁华之中，有一双冷眼始终旁观，窥见其最终将会空虚幻灭的结局：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在汉代的长安，这双冷眼是“炎炎者灭，默默者存”的扬雄。而在今时的长安城，是像卢照邻这样的苦寒儒士冷眼观繁华，在年年岁岁的寂寥中，以床书为伴，清居自守。

明_吴伟_树下读书图

这样的冷眼洞彻，深深刺痛了当世权贵，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得罪了武则天的侄儿梁王武三思，卢因罪下狱，家人多次营救无果，后获友人相援才得以幸免，从此迁官无望，仕途断绝。

卢照邻在《行路难》中喟然长叹：

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

03

出狱后的卢照邻，不久就染上了风痹疾症。

风痹症类似于今天的痛风，《医略六书》中描述风痹病发时的情状云：“轻则骨节疼痛，走注四肢，难以转侧，肢节或红或肿；甚则遍体瘰块，或肿如匏，或痛如掣，昼静夜剧。”

卢饱受恶疾摧折，自力服药，遇方士得“玄明膏”送服，又逢父丧恶讯，悲痛号呕，丹药尽出，病情进一步恶化。

公元674年，卢在长安偶遇当时名医孙思邈，于是执师资之礼拜孙为师学习医术，和他一起迁居太白山。孙思邈悉心为卢医药调治，怎奈卢顽疾病重，名医也无力回天。

后，卢照邻转居少室山之东龙门山。

“客东龙门山，布衣藜羹，裴瑾之、韦方质、范履冰等时时供衣药。疾甚，足挛，一手又废。”（《新唐书·文苑上》）

此时的卢面临了人生最困顿的时刻，恶疾难医又长久去官，衣食无着。他在《怀仙引》中，嗟然暗述了自己的窘迫：

“行复行兮天路长。修途杳其未半，飞雨忽以茫茫。山坱轧，磴连褰。攀旧壁而无据，溯泥溪而不前。向无情之白日，窃有恨于皇天。”

于是，医治无望的卢照邻徙居阳翟具茨山下，从此自号“幽忧子”，置园数十亩，疏凿颖水绕宅。

卢照邻的余生凄苦，常常被病痛折磨的死去活来，甚至预筑坟墓，偃卧其中。

他在《幽忧子集 释疾文》中写道：

“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手足挛废，一举一动都极其艰难。久病床前无孝子，成年累月的卧病也让卢家庭关系变得无比冷漠：“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

明_文徵明_独乐园图

曾经一代笑傲诗坛的才子，如今只能“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每日看“云壑改色，烟郊变容”，感慨自己“覆帱虽广，嗟不容乎此生”。

天地之大，竟容不下这样一个才士生存！

“当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著《五悲文》以自明。”（《新唐书·文苑上》）

卢自嘲般回顾自己的一生仕途：高宗朝喜欢干练的官吏，而自己只是一个读书的儒生；武后时喜欢刑严酷法，而自己却独爱黄老之术；如今朝廷多次征招天下贤士，自己却已成废人！

万般愁绪下，他写下《五悲文》以自明：悲才难、悲穷道、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

后来，医师孙思邈仙逝的噩耗传来，卢绝望呼号：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明镜羞窥兮向十年，骏马停驱兮几千里。”

最终，再不堪人生舛途与病痛之苦，卢照邻遂与家属诀别，自沉颖水而死。

人世摧折，不啻仙乡。悠悠俗尘几从愿，不忘人间幽忧子：

“若有人兮山之曲，驾青虬兮乘白鹿，往从之游愿心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