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宗春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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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广渠门内大街曹雪芹故居纪念馆（史料记载中的“蒜市口十七间半”）向公众预约开放。据称，这是曹雪芹家族返京后唯一有文献可考的北京居住地。清雍正五年（1727年）十二月，曹頫（fǔ）因骚扰驿站等罪名，被革职抄家，从此，赫赫扬扬近六十年的江南曹家彻底败落了。曹頫是曹寅嗣子，有说法认为他是曹雪芹的叔父，也有说法认为他就是曹雪芹的父亲。

广渠门内大街曹雪芹故居纪念馆

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拥有可以接待康熙皇帝驻跸的豪宅，因被抄家，只剩下这门外即“葱蒜市场”的十七间半。谁让曹頫时运不济，赶上一个动不动就抄人家产的雍正皇帝呢！

“抄家皇帝”名副其实

雍正皇帝号称“抄家皇帝”，可谓名副其实。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十二月，胤禛父皇（即康熙）的梓宫移到景山寿皇殿的第三天，他就下令逮捕翊坤宫首领太监张起用等十二人，“发遣边地，籍没其家”。这是他抄家之始。

张起用是侍奉康熙帝宜妃的太监。查抄的理由是：张起用打着宜妃的旗号在外面做买卖。胤禛说：“宜妃母居深宫之内，断无在外置产之理。”同张起用一起被查抄的还有侍奉四公主的太监王士凤、王明发等。这些太监被指为“俱系极恶、尽皆富饶”，令内务府大臣逐一查明财产入官（据《永宪録》）。史家认为，胤禛这是给宜妃（也是四公主的母亲）难堪。因为她对胤禛及其生母的皇太后没有给予应有的恭敬。

雍正

因类似原因被抄家的，还有给事中秦道然。秦是江南无锡人，秦观的后人，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进士，奉康熙旨教允禟读书，后来在允禟贝子府当管领和财务经办。胤禛说他“教导皇九弟允禟无状”——也就是说，“允禟无状”罪在秦道然，所以逮捕了他，还令督抚查抄其家，追银十万两以充军饷。督抚奉旨查抄，只抄到一千七百余两，连同秦家的田园房屋作价，也只有万余两，索性连寄畅园在内的家族财产也没收充公了。同时被查抄的，还有允禟的太监李尽忠与何玉柱。

雍正查抄“此辈奸恶小人”，不过是“敲山震虎”。但更多的查抄对象是官员，目的是惩治腐败、填补亏空。

胤禛即位后不到一个月，便向各部发布谕旨，宣示他的执政方针。给户部的指示里有：

除陕西省外，限以三年，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己经参出及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据清《雍正朝实录》）

此令一下，那些有贪污行为的、亏欠巨额钱粮的官吏，无不心惊胆战。

雍正元年（1723年）六月，原山西巡抚苏克济被人揭发：其在任上敲诈各府州县银两共计四百五十万两。查证核实之后，苏克济家产被抄没，其家人赵七，被责令赔偿二十万两。

雍正元年八月，通政司官员钱以垲建议：官员一旦因亏空被参，当即派人搜查他们的衙署，并且发文通知他原籍地方官查封家产，以防止转移、防止隐匿。这个建议得到批准实行。胤禛并且表示：查抄来的家产，用于公事和奖励有功人员。

紧接着，湖广布政使张圣弼、湖南按察使张世安等九名现任和前任官员因为亏空被革职、抄家。这一招很高明：先罢了你的官、革了你的职，谁还敢保你？你也再无法将亏空转嫁给地方。

即使是达官显贵、王公贵族也不能幸免。履郡王允祹是胤禛的十二弟，在主管内务府事务期间造成亏空，为凑齐亏欠数额，不得不将家中器物当街变卖。胤禛的十弟，也因同样原因赔银数万两，但还不够数，被抄家罚没。

雍正四年，广东道员李滨、福建道员陶范，因为贪污、受贿以及亏空案被查，他们选择了畏罪自杀。胤禛下令：拘禁这些官员的家属、亲信和他们的家人，严加审讯，追回赃款、补齐亏空。大学士等议奏：亏空官员的子孙如有做官的，马上解任，代赔、补偿之后再复职。胤禛说，好啊，就这么办！

胤禛“抄家皇帝”的恶名，就是这样落下的，连他自己都听说了。雍正四年秋七月，他特地发了一道圣谕：《严禁制造流言非议朝政》。他说，外间制造流言，说朕“好抄人家产”。抄没不法之人的家产早有先例（又不是朕开的头）。朕将抄没的贪官污吏家产，用于赏赉士兵，兴利除弊，还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妻子（这还不够仁至义尽吗）。朕听说市井中斗纸牌有个“抄家湖（和）”的名色，这是讥讽朝政，甚属可恶！这是那些贪赃犯法之徒，惧怕被抄家而制造的流言，想以此来逃脱被查抄的厄运。“似此奸恶之徒，一经被获，律在必诛”！（据《永宪録》卷四）

抄家多涉经济犯罪

胤禛在身为皇子时就已发现：康熙末年，清朝吏治日益松弛，官吏贪墨成风。待到他即位时，国家财政已然出现严重亏空：康熙最盛时，库存白银达三千万两，然而到康熙帝去世时，库存银仅八百万两。各地赋税逋欠严重，仅江苏一省就逋欠税赋一千一百多万两。户部银库亏空二百五十余万两，各省亏空更多。如若发生大的自然灾害，或者是发生战事、边疆告急，朝廷已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赈灾用兵了。

胤禛面临的当务之急，一是振兴经济，一是整饬吏治。而清查亏空，则是他整饬吏治的突破口。他委派怡亲王允祥、舅舅隆科多等四人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清查机构“会考府”，并对他们说：你们如果不能清查，我会再派大臣；大臣若不能干，朕亲自出马！

胤禛看得很清楚：亏空是怎样造成的？不是贿赂了上司，就是自己贪污了。亏空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关系长治久安的政治问题。用抄家、罚没的严厉手段，可以杀一儆百，还能补偿一部分亏空。

事实证明，雍正朝一些官员的被抄家，大都与经济犯罪、经济亏空有关。即使是因政治目的抄家治罪，也要加上个经济的罪名。查办太监张起用，说他在外面做买卖发财置办了产业；查办允禟身边的几个太监，说他们“一至微至贱之人，而使有家赀数十万”。这其中可能有不实，但起码是“师出有名”了。

由此看来，说曹家因“骚扰驿站等罪名”而被革职抄家、从此彻底败落云云，既不符合雍正朝的历史，也与史料记载不合。因为“骚扰驿站”不属于经济犯罪。

曹雪芹故居纪念馆展出的清代《刑部移会》，雍正留给曹氏两孀妇十七间半房产和家仆三对。

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曹雪芹的父亲或叔父”的被撤职查办、家产被抄，是由于经济原因。江宁织造传到曹頫手上，出现了大量亏欠。他上疏雍正皇帝承诺三年补足。雍正皇帝在曹頫的谢准奏折上批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这是在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从朱批上看，雍正对曹頫的承诺表示怀疑。

雍正四年三月，内务府奉旨挑出三个织造送进之部分新缎，其中江宁织造御用缎二十八匹、官缎三十匹，“皆甚粗糙轻薄，而比早年织进者已大不如”。雍正帝十分恼火，下令将曹頫罚俸一年，并让他织赔。雍正五年闰三月，皇帝穿的石青褂落色，一查，又是江宁织造送进的，曹頫于是又被罚俸一年。这个时候，雍正对曹頫的看法已经很糟糕了。

到雍正五年，曹頫当初“三年补足亏空”的承诺完全落了空。五月二十二日，雍正下旨，让曹頫将应进缎匹送进京来。在来京路过长清县等地驿站时，江宁织造押送人员“于勘合之外多索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被山东巡抚塞楞额参了一本。雍正帝阅后大怒，指示内务府和吏部“严审定拟具奏”。结果，有关人被枷号一个月，还被追赔了许多银两。

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曹頫被革职，家产被查封。其原因，圣旨中说得很清楚：

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笔者按：此时曹頫在京）。倘有差遣之人到被处，著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钦此。

不要以为曹家的亏欠与康熙南巡有关。曹寅去世时亏欠的三十余万两，在曹颙时代已经设法补上了。曹頫接手后的亏欠，是他管理不善、产品质量下降等原因造成的。他预料到皇帝可能要他以家产抵亏空，便悄悄转移家产，反被发觉，这更惹怒了皇帝。可见，曹家的败落是曹頫自身的原因招致的。

抄家但给生活出路

在人们的印象中，胤禛是个心狠手辣的皇帝。事实上不完全是。雍正在查办贪官时，大都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妻子。因“允禟无状”而被治罪的秦道然，官员们“拟斩立决”，雍正帝“命从宽监追”，留了他一命。乾隆元年（1736年）秦道然的儿子秦蕙田殿试中进士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修撰，入直南书房。他向乾隆上疏陈情，愿以官职赎父之罪。蒙乾隆恩准，秦道然免罪释放，寄畅园同时发还。这是后话。

关于曹頫被罢事件，《永宪録续编》是这样记载的：

（曹）頫之祖与伯（曹）寅相继为织造将四十年。……及（曹寅）卒，子颙嗣其职。颙又卒，令頫补其缺，以养两世孀妇（按：指曹寅妻与曹颙妻）。因亏空罢任，封其家赀，止银数两、钱数千、质票（按：即当票）值千金而已。上闻之恻然……

这段记载再次证明：曹家被查抄的原因就是亏空。“上闻之恻然”，表明雍正帝还是心存同情。这或许是《永宪録》作者萧奭对雍正帝的美化，因为萧奭毕竟是乾隆年间人，怎敢说世宗皇帝的坏话？但批准留给曹氏两孀妇十七间半房产和家仆三对，却是事实。

抄家，但不赶尽杀绝、留给生存之路，这在《红楼梦》里也有反映。第十三回，秦氏托梦给凤姐，要她办两件事：“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用置办坟地的办法来保留一部分财产，这无疑是一条“宝贵经验”，大概也是雍正帝定下的一项德政。

如此说来，曹家在京不仅有十七间半房产，还应有一大块坟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