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绘张仙送子图。

(资料图片)

过去的年画中有“张仙送子”，一个五柳长髯、模样清秀的官人做着张弓射天的架势，天上云端里有一只天狗，但弓上没有箭，原来他射的是弹丸，取“诞”的谐音。而这“诞”的结果，就是他身边围着五个大小不一的童子，都是发束金冠，项带金锁，手里捧着如意、牡丹之类的吉祥物，表示他们虽然生得像贾宝玉似的面貌韶秀，却不像贾二爷那么没出息。而所以一批就是五个，当然是取个“五子登科”的吉利，但即使达不到这高目标，起码有一两个在朝为官，也能保证其他几位兄弟财运亨通。

这年画当年一般贴在新婚夫妇房中，那时正是雄心勃勃，生上十个八个的准备都有。如果年过三十却一个也没生出，可能就要换成只抱一个娃娃的“送子观音”了。

其实这年画也是与时俱进的结果，再早的张仙未必要送那么多孩子，更早也许一个孩子都不带。这事想想也就明白，嫡亲父母生的孩子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说自己家的孩子是墙上那位送来的吧？所以有人就要追究一下“张仙送子”这幅画的来由。

一种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是，此像本来是五代后蜀国主孟昶的像。后蜀被宋灭掉之后，蜀宫中的美人都被当成战利品入了赵匡胤的后宫。灭人之国，夺人之妻，这是“千古一帝”创下的规矩，也不能多怪宋太祖，只不过这个大兵出身的暴发户更下作一些罢了。且说赵匡胤把后蜀国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弄进自己的后宫，然后一剂偏方让孟昶憋着活王八的闷气一命归西了。花蕊夫人思念故夫，就把一幅孟昶挟弹的画像挂在房中，还不时焚香祭祀一下。不料有一天赵匡胤突然驾到，见到此像，便质问起来。多亏花蕊夫人急中生智，谎称“此我蜀中张仙神，祀之令人有子”，就把太祖爷糊弄过去了。而且不仅如此，太祖爷还让后宫中的嫔妃们也照描此像，挂在房中，然后就按照时髦风尚从宫里或窑子里传播到市井的路线，张仙像就流行起来，家家都供奉这个亡国皇帝，求他帮自己生儿子。此说似乎最早见于明人陆深的《金台纪闻》。刘元卿的《贤弈编》也有类似说法，只不过把“张仙”改成了“二郎神”，并说从此二郎神信仰风靡了都城。（这说法有些不着调，一是张仙有须而二郎无须，二是北宋初期京师根本不知二郎神为何物。）

故事听着像是那么回事。但这里有一个大漏洞，即赵匡胤是见过孟昶本人的，只要他不被花蕊夫人灌了迷魂汤，是无法被糊弄过去的。另外，花蕊夫人是不是那么怀念故夫也是大可怀疑。据宋人笔记的记载，花蕊夫人有几件事很值得参考。一是花蕊夫人很快就成了太祖的心肝宝贝儿，这如果只凭美貌而不用些千娇百媚的手段很难做到，而花蕊夫人早年在青楼中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二是花蕊在承欢之余还在太祖面前即兴作了一首诗，就是著名的“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前两句把亡国的责任推卸掉，也能理解，她奉行的是“妾妇之道”，责任就是把主子侍候得里外舒服。后两句据有人解释是怒斥蜀人不爱国了，不为君王卖命了，这也算是当主子臣妾的真心话；但大兵们的话也同样应该听一听：你他妈连尿壶都是七宝镶嵌的，我们凭什么替你卖命？不管怎样，我想宋太祖听了这诗一定很受用，因为它含蓄地拍了自己的马屁，你才是真男儿啊！最后一事则是，花蕊夫人被太祖爷的兄弟赵光义一箭射死了。据说是因为她的妾妇之道太卖力气，把太祖整得上朝时打不起精神，于是赵光义为了江山社稷，就把她当了箭靶子，射死了。可见妾妇之道的分寸也要把握好，过犹不及也。（一说被赵光义射死的是金城夫人而不是花蕊夫人，那就随他吧。）总之，花蕊夫人的结局是很让人可怜的，特别是那么个会作诗会唱歌的美女，但只要不把她奉为忠臣烈女的典型就好。

扯得远了，回过来还说张仙送子。另一种说法见于明人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他说：“古来本有此《张弓挟弹图》，后人因附会以张弓为张，挟弹为诞，遂流传为祈子之祀。”这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还算比较接近实情。事实是，最晚在北宋中期蜀中就有了位姓张的神仙，而且有人画了像来卖。事见苏老泉的《题张仙画像》，其文大意是说：

俺老苏曾于仁宗天圣八年重九日，走到玉局观的无碍子卦肆，见一画像，笔法清奇。无碍子说：“张仙也，有感必应。”俺就解下身上的玉环换了这画像。当时俺还没儿子，每天一早就焚香祈告。过了几年，俺太太先是生了轼儿，接着又生了辙儿，这两个娃娃不错，从小就喜欢读书。

我觉得这故事就是张仙送子的由来。因为苏洵这两个儿子实在出名，不但能读书，官也做得不小，可惜那老大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右派不说，还差一点儿掉了脑袋。可是想到苏东坡能拉扯着老爸和兄弟，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个席位，而且不仅会做文章，诗词书画都是开宗立派的祖师，连皇上都叹为天人的，还有什么可苛求的呢？我想，就是苏老泉这篇短文给张仙做了广告，让他从此成了专门送贵子的神仙。因为细想起来，在苏老泉之前，这张仙也和其他享人血食的神仙一样，要想广结善缘，就须有求必应，不能局限门类，送孩子可以是诸种业务中的一项，却没有说只会送孩子的。

另外要说的是，这画像没有提到张弓射弹的情节，或许是根本就没画，但更大的可能是画了，但老苏没写。为什么没写，因为四川人都知道，张弓射弹是张仙的标准配置，无须介绍的。那么这张仙究竟是哪位神仙呢？玉局观在成都，张仙也是蜀地的神仙，其人名叫张远霄,又称张四郎。据说他是唐时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和三苏是同乡，家里有钱，或者是个开当铺的。有一天来了个老人，手持竹弓一、铁弹三，要当钱三百贯。张远霄二话不说，就很慷慨地把钱给了老人（那可是起码半吨的真铜啊）。老人这才说：“我这弹丸能辟疫疠，望你宝而用之。”从此张远霄听说哪里闹了瘟疫，就把弹丸往那里一射，瘟疫就消除了。免费做了多少年好事之后，老人就又不请自来了，这次老人向张远霄传授以度世法，也就是教他做了神仙。

所以我想，花蕊夫人当年如果真有对着画像焚香乞拜的事，那画像也不会是孟昶，而真的是张仙。她只不过希望张仙能给她送来好运，如果不能为赵家生下几个儿子，起码别让她像孟昶一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但这愿望似乎还是落空了。

栾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