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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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设居庸百二关，祁连更隔万重山。

不知谁放呼延入，昨日杨河大战还。

这是明代诗人李梦阳的诗作《塞上》，暗讽明武宗。意思是居庸关天险，加上祁连山，为什么胡人还能进入中原呢？因为有人刚出兵回来。

正德十二年（1517年），明武宗御驾巡边，在应州（今属山西省朔州市应县）与鞑靼接战，据《明武宗实录》载：“是役也，斩虏首十六级，而我军死者五十二人，重伤者五百六十三人。”明武宗差点被俘，酿成第二个“土木堡之变”，但他阵斩一人，遂称此战为“应州大捷”。

“应州大捷”成果如何，至今意见纷纭，但《明武宗实录》显然以此作为明武宗行为荒唐的又一证据。明清两代，明武宗被视为荒淫无道、残暴无能的代表，他长住豹房、四处游荡、信任宦官、排斥忠良，是与陈后主、隋炀帝等并称的昏君。

李朝朝鲜的《中宗实录》记载了朝鲜使臣申鏛（音如赏，字通鋿）对明武宗的评价：“所为之事，如小儿之戏。常作河灯浮于水上，随水上下，见而为乐，非如陈后主、隋炀帝之事矣。”言外之意，陈后主、隋炀帝天赋聪明，明武宗纯傻，危害反而不大。

明武宗15岁登基，31岁下江南，途中钓鱼时落水，很快被太监们救起，回京不久就去世了。明武宗从小好武善射，身体强健，为什么这都没挺过去？其背后可能隐藏着一段秘史，它给明武宗埋下崩溃的种子。明武宗很想作为，可他最终没突破命运筑成的高墙。

明孝宗没钱办葬礼

明武宗是正宫张皇后之子，明朝少有的嫡长子皇帝。

此前和此后的明朝皇帝出生时，母亲都是妃子，而非皇后。明武宗两岁被立储，张皇后另有一子名朱厚炜，早夭，所以明武宗备得宠爱。他生于辛亥年（1491年）九月（甲戌）二十四日（丁酉）的申时（15点至17点），反过来是“申酉戌亥”相连，即“连如贯珠”，属难得的“好命”。

明武宗8岁就学，当时学业内容枯燥，“诸儒臣更番进讲读，晨起坐讲席，辄移时，至午又然”，明武宗却“每讲，容色端庄，目若领会，未尝少肆。讲官退，必张拱致敬，作揖送状。次日掩卷诵所授书，甚习”。明武宗喜读书，尤善写诗，可“挥笔辄就，曾不构思”，还通音律，“能自度曲，被歌声”。

不过，明武宗自幼“好骑射”，15岁时，他的父亲明孝宗因误服丹药而死，去世前，对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托孤：“东宫年幼（指明武宗），好逸乐，卿等当教之读书，辅导成德。”

明孝宗为人宽厚、执政勤勉，与士大夫保持良好关系，名臣朱国桢说：“三代以下，唯汉文帝、宋仁宗与我孝宗皇帝，可称为贤主。”

其实，此时明王朝已危机重重。首先是财务困难，即“今太仓无数年之积，而冗食日加于前，内帑缺见年之用，而给费日加于后”,“天下仓库，处处空虚”；其次是地方失控，南方“江西各府，盗贼纵横”，北方“盗贼纵横，青州尤甚”。

明武宗上位时，太仓存银仅剩105万两，而给明孝宗办葬礼、办明武宗的登基大典等，即需180万两。

明武宗为何力挺刘瑾？

明孝宗宽厚，被士大夫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明武宗不信任文官集团，重用宦官和武将。

明代阉党专权，但内部有相互制约、相互监督的机制，终明之世，无一帝死于宦官之手。魏忠贤位高权重、党羽众多，崇祯一句话，立刻连根挖起，所以明朝皇帝不怕阉党。

按理说，文官也是为皇帝服务的，皇帝不该怕文官，可明朝重“祖制”，内容繁琐。在《祖训》中，朱元璋称：“凡我子孙，钦承朕命，勿作聪明，乱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这给了文官制约皇权的借口，动辄以“祖制”要挟，不达目的即集体辞职。

明孝宗、明武宗时，明已立国百余年，随着经济发展，土地兼并日趋严重，地方豪民崛起，在他们的挤压下，普通百姓纷纷破产，成了游民，影响了中央政府的农业税收，且引起社会动荡，可豪民与士大夫阶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士大夫阶层全力保护他们的利益，使明朝的危机日渐加重。

明武宗力挺太监刘瑾“变乱祖制”。

刘瑾是陕西兴平人，本姓谈，世代务农，他自幼净身入宫，依附太监刘某，遂改姓刘，后入东宫侍奉明武宗，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丘聚、高凤、罗祥并称“八虎”。明武宗还是太子时，刘瑾多次劝谏：天下官员任免都由司礼监、内阁掌握，相关人员大收贿赂，如果不信，可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家，金银可装满三屋。

明武宗上位后，刘瑾严查府库、打击权豪、整顿盐法、严禁勋戚占田，取得一定成效，却让文官们怨声载道。

观念保守限制了明朝

刘瑾的部分举措有实际作用，比如加强中央集权，所有国家的近代化均以此为始，但整体看，未脱传统窠臼。

农业发展导致土地兼并，用政府手段抑豪强、把农民留在土地上，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应创造就业机会，鼓励失地农民进城，转为产业工人，提高整体效率。这就要政府从依靠农业税转向依靠商业税，可终明之世，也没完成。与南宋和元朝比，明朝反而倒退了。

学者赵现海在《十字路口的明朝》一书中表示：蒙古帝国崩溃开启了人类近代化，西欧文明走向“大航海时代”，俄罗斯文明向东扩张，奥斯曼帝国横跨欧亚非大陆，中华文明却选择内敛、保守，即使是最有进取心的明成祖朱棣，他建的防线比前代还有所收缩。

观念保守使明朝错失了蒙古帝国崩溃后的真空。

执行中，刘瑾犯了不少错误，比如为加强中央财政，令地方上缴全部余额，导致基层破产；提拔官员过快，助长侥幸心理；严格财务监督，减少了官员收入……

官员群起弹劾，明武宗只好将刘瑾停职，没想到一抄家，发现刘瑾也贪污了大量白银。

明武宗不仅用宦官对付文官，还用武将，比如江彬等。在“祖制”中，有“边军不能调内”，但京军战斗力太差，明武宗在旧有的“侍卫上直军”外，建“外四家”，约万人，抽调了四镇边军，由江彬等指挥，此外还让太监们组成“内操军”，构成三层防护圈。

这些举措，被士大夫阶层斥为重用邪佞之举。其实，明武宗接受了刘瑾的教训，他后期亲近江彬，却不予事权，仅以弄臣视之。

在“豹房”建第二朝廷

明武宗上位不到三年，便搬到豹房去住，而不是按“祖制”住在乾清宫。正德七年（1512年），又花24万两白银扩建。

豹房在西内，即西安门外。本是养猛兽处，扩建后成离宫。元代大型朝会用野兽，“每宴诸王大臣谓之大聚会。是日，尽出诸兽于万岁山，若虎豹熊象之属一一列置讫，然后狮子至”。

明朝朱元璋规定，册封太子、皇帝冠礼等重要仪式用“虎豹各二，驯象六”。天顺年间，宫中养禽兽2.3万余只，明武宗时仍有2万以上，其中养豹超90只。

明武宗住豹房，一是文官不敢靠近，二是约束少，三是安全。

吏部尚书杨一清抱怨说：“后苑练兵，鼓炮之声震于城市。”豹房内有办公处、校场，明武宗每天练“内操军”，震慑文官，防止政变。在乾清宫，太监多被文官收买，豹房则只有明武宗的亲信，作为真正的决策中心，文官无法插手。

豹房也养虎，一日观虎斗，虎突然扑向明武宗，江彬及时出手，捡了一命的明武宗却说：“我能应付，用得着你吗？”后来明武宗果被虎伤，“逾月不视朝”。

明武宗故意羞辱文官，按“祖制”，皇帝必须参加早朝，但明武宗不到，文官们不敢退，傍晚时，明武宗突然上朝，饿了一天的文官们只好奏事，明武宗啰啰嗦嗦，一直拖到半夜才算完。

明武宗想驯服文官集团，使它变成集权工具，却导致双方长期对峙。

文官集团对明武宗评价低，但朝鲜使者申鏛观察，“（明朝）百姓不甚愁怨，朝廷百执事莫不谨事”，无衰亡迹象。

他究竟怕什么？

文官们最无法忍受的是，明武宗常出巡，甚至事前不通知。

正德十二年（1517年），明武宗又要出巡，名臣石天柱写血书劝谏，称天下皆知国之危亡，只有明武宗自己不知道，“闻者皆感怆，而帝不悟也”。

明武宗出巡，因武将集团与宦官集团争权——文官集团被削弱后，武将集团的对手变成宦官集团，让明武宗远离豹房，武将们的发言权会大大增加。此外，出巡加强了皇族联系，可进一步打压文官集团。

少有人注意到，明武宗有强烈的逆反心理，常以“出逃—恶作剧”的方式表现出来，令人费解：一生平顺，他究竟怕什么？

原来，明武宗的生母很可能不是张皇后。

据《明实录》，北京武成中卫中有个军余（没参军的军户子弟），名叫郑旺，女儿名王女儿，转给他人寄养，此女后入宫，郑旺往寻不得，始知在后宫，跟在太后身边，还生了太子。郑旺四处吹嘘，别人称他是“郑皇亲”。此事被明孝宗所知，亲自审问，奇怪的是，郑旺未被判死刑，明武宗还将他释放了。郑旺出狱后不知收敛，仍到处胡吹，并进宫找女儿，最终被判死刑。

宁王朱宸濠造反时，在檄文中质疑明武宗的血统，明武宗下令将相关文档全部收缴。明武宗与张皇后之间关系冷淡，他搬到豹房住、经常出巡、不遵守“祖制”、生活荒淫等，可能都有躲开张皇后的意味。

“出逃”是明武宗释放内心压力的最佳方式，他可能意识到自己难长命，20多岁就自号锦堂老人，还起了个朱寿的别名。压力之下，明武宗可能很早就患有胃病。

坏形象是被篡改的

正德十四年（1519年），明武宗不顾文官们劝谏，游历江南，并沿途垂钓，说明他除了好动的一面外，还有好静的一面，而内心焦虑者常在动静两个极端间徘徊。

据《明史》记载，1520年，明武宗“渔于积水池，舟覆，救免，遂不豫”。两个月后，明武宗回京，以“亲征”凯旋为名大祀南郊，仪式刚开始，明武宗突呕血。第二年2月，明武宗死于豹房，年仅31岁。

明武宗自幼习武，据《明实录》，明武宗巡游北部边镇时，往返数千里，“冲风雪，备历险厄”，随从的太监们“多病惫弗支”，明武宗却“不以为劳也”。

不少人认为，明武宗生活荒淫，把身体搞坏了。一方面，相关记载可能是泼污；另一方面，正常补充营养，身体机能正常，所谓“掏空身体”的说法不科学。

还有一种可能：明武宗长期抑郁，有胃病，“积水池”又脏，造成胃出血。初期症状不明显，不及时治疗，病情会迅速恶化。此后又是长时间旅程，祀礼前还要斋戒，明武宗虽壮，也没挺过去。

据《武宗实录》，明武宗弥留之际对太监：“天下事重，其与内阁辅臣议处，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似有悔意，但抬文官贬宦官，非明武宗平生风格，可能有篡改。

明武宗无子嗣，皇位被堂弟嘉靖皇帝继承，嘉靖为彰显合法性，篡改《武宗实录》，不惜破坏“为亲者隐”的传统。嘉靖朝长达45年，明武宗的坏形象深入人心，再难改变。

嘉靖后来也与文官集团冲突，长期不上朝，被认为和明武宗一样荒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