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们讲了曹操将汉献帝刘协接到了许县，改许县为许都，开始了其“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生涯。

很多讲史的专家，在讲曹操迎奉天子到许都的时候，往往就几句话，有谋臣向曹操建议，应该尊奉天子、号令天下，曹操认为有理，于是率人到洛阳把皇帝迎回许县。

给人的感觉，比到菜市场买二斤猪下水还容易些。真的是这样吗？当然不是——我敢说，一定比到菜市场买二斤猪下水要难得多诶。曹操为了这个事儿，实际上，已经运作了好几年。

公元192年，青州黄巾变民攻击兖州，兖州刺史刘岱迎战，一战而亡。时任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太守曹操（东郡太守是袁绍封的），在东郡人陈宫、济北国（首府卢县，山东省长清县）宰相鲍信等人的支持下，任兖州刺史。

实际上，曹操能够任兖州刺史，也是袁绍力推的结果，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在此指出这一点，只是想表明，曹操是在袁绍的大力提携下才发展壮大起来的，史官想抹，但抹不掉。

朝廷派京兆（陕西省西安市）人金尚为兖州刺史。金尚将要到职，曹操迎头痛击，金尚逃走，投奔驻军鲁阳（河南省鲁山县，属南阳郡）的后将军袁术。

此时，董卓已死，而王允治国时间很短，金尚大概率是李傕、郭汜任命的。这里，我们要注意一个事实，即，曹操的兖州刺史，其实并不合法。中央政府任命的兖州刺史，被他打跑了。此时，曹操与朝廷是完全敌对的，换句话说，曹操是可以被视为“贼寇”的。

《三国志·毛玠传》载，曹操任兖州刺史之后，任陈留（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陈留镇）人毛玠为治中从事。毛玠向曹操建议说：

如今天下分崩，皇帝流亡在外，百姓无法生产，官府没有存粮，这种局面难以持久。袁绍和刘表，虽然士众民强，但他们都是鼠目寸光之辈，根本不知道成大事的根本是什么。仁义之师，方能取胜；开辟财源，地位才稳。当前应该“奉天子以令不臣”，脩（同修）耕植，畜军资。这样，王霸之业可成也。

曹操“敬纳其言”。

所谓仁义之师，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是真的仁义之师，曹操的部队屠城、坑卒、烧杀抢掠的事儿可没少干，仁义个茄子！但他最终胜利了。这里讲“仁义之师”，实际上是指要成为王师，别总是让人当成贼寇或者反政府武装，所以必须尊奉天子，打着天子的旗号去揍别人，就是王师，也即所谓的“奉天子以令不臣”。那么，脩耕植、畜军资，相对好办，关键是“奉天子以令不臣”，怎么个“奉”法？彼时，天子刘协远在长安，朝里头，李傕、郭汜说了算。于是，曹操派出一位使者。

使者晋见河内郡（河南省武陟县）太守张杨，想借道西上长安与朝廷联系，张杨断然拒绝。

张杨的手下、定陶（济阴郡郡政府所在县，山东省定陶县）人董昭劝张杨说：虽然袁绍与曹操现在是盟友，但他们迟早破裂。曹操如今势力虽弱，但他实际上是天下真正的英雄。将军您本来就应该与他结交，现在他的使者借路，这是大好的机会。我认为，您不但应该允许曹操的使者通过，而且应该上表朝廷推荐曹操。如果事情成功，就可以和曹操成为亲密战友。

张杨认为有理，允许曹操的使者通过，同时自己上表推荐曹操。董昭还以曹操的名义写信给李傕、郭汜等人，依照他们的权势轻重，分别致以问候。

这一段信息量不小。

第一，连派使者去长安给皇帝请个安都有人阻拦，真要“奉迎天子”谈何容易。

第二，董昭劝张杨，上来就是“虽然袁绍与曹操现在是盟友，但他们迟早破裂”，这说明，张杨认为曹操是袁绍的人，这才禁止使者通过。张杨以前曾经投奔过袁绍，后来不知怎么又被董卓封为河内太守，似乎在这个过程中，与袁绍结下了梁子。

第三，这董昭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劝张杨放使者通行？更古怪的是，他为什么以曹操的名义给李傕、郭汜等人写信？他又凭什么以曹操的名义写信？

我们先卖个关子。

曹操的使者到达长安，李傕、郭汜认为关东诸将都想自己拥立皇帝，如今曹操虽然派使前来表忠诚，但并不是真心诚意的。俩人一合计，打算把曹操的使者扣下来，关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叫钟繇（读如摇）的黄门侍郎跳将出来，对李傕、郭汜说：二位将军，容我说句话。如今，天下英雄并起，全都冒用朝廷名义独断专行。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曹操向王室表忠心，假如朝廷拒，那岂不是断了其他想孝忠朝廷的人的念想？

【钟繇：你们没听说过我，总听说过我儿子钟会吧？】

李傕、郭汜认为有理，于是热情款待曹操的使者，并给予丰厚的回报。

好，了解了一些背景，我们现在讨论一下。

东汉政府委任的兖州刺史金尚，被袁绍任命的兖州刺史曹操一顿胖揍给打跑了，我们说曹操是个野鸡刺史并不过分。也就是说，曹操与李傕、郭汜治下的中央政府，是敌对关系。那么，曹操向长安派出使者打算干嘛？

我理解，曹操至少有两个目的：

第一，与李傕、郭汜和解，把野鸡刺史的身份给换了，哈佛大学的毕业证和克莱登大学的毕业证，尽管都是毕业证，但据说哈佛大学的封面比克莱登的要好看一些，呵呵。

第二，联络朝廷重臣，了解朝廷情况，伺机做好下一步准备。

曹操派出的使者叫王必，是曹操的铁杆儿心腹。

《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武故事》，曹操曾说，领长史王必是吾披荆棘时吏也，忠能勤事，心如铁石，国之良吏也。

王必此人，忠诚、能干、坚毅，被曹操视为“国之良吏”。

【王必，想来也是被历史湮没了的能人】

王必出使朝廷，应该是先见了曹操的亲友团，再进见李傕、郭汜的。亲友团至少包括两个人：一个是钟繇，一个是丁冲。

先看钟繇。钟繇是颍川郡人，和曹操的主要谋士荀彧是纯老乡，钟家和荀家都是当地大族，他俩都受到颍川太守阴脩的重视，钟繇任功曹,荀彧任主簿，两人在工作和生活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荀彧多次在曹操面前称誉钟繇。此番，李傕、郭汜打算把王必关起来，钟繇立即跳出来解救，就印证了钟繇与曹操之间的某种联系。实际上，钟繇后来倍受曹操、曹丕重用，为曹操封公、封王，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再看丁冲。丁冲是曹操的老友，《三国志·曹植传》注引《魏略》说，……丁冲，宿与太祖（曹操）亲善，时随乘舆。曹操是沛国谯县人，与丁冲是纯老乡，丁冲“宿与太祖亲善”，说明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此外，侍中种辑（种读如虫）可能也是重要的联络对象。种辑是桓帝朝司徒种暠（读如虫浩）的后人，种暠曾对人说，我能位列三公，全拜曹常侍所赐。曹常侍就是曹操的太监祖父曹腾。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自此之后，曹操与东汉政府（或某些大臣）之间的联系，就没有再中断过，献帝刘协的情况，尽在曹操掌握。

公元195年，十月，献帝刘协任命曹操为兖州牧。终于，不但野鸡身份摆脱了，而且，刺史升格为州牧。此时，刘协正在东归洛阳的路上，被李傕、郭汜追得狼狈不堪（详见拙文《汉献帝从长安到许都：反目与媾和相伴，杀戮和阴谋齐飞》），这个时候有闲心任命曹操，可能有一些特殊原因我们不得而知。

公元196年，七月，刘协终于到达洛阳，条件很惨，经常缺粮，动不动要挨饿。朝里当权的（手上有兵的）大致分为两拨儿：大司马张杨（仍然兼河内太守）和卫将军董承一拨儿；车骑将军杨奉、大将军兼司隶校尉韩暹一拨儿，他们出身于白波变民集团，实际上，这哥儿俩关系也不咋地。将领们各种不服，各种互殴。

曹操此时驻军许县（河南省许昌市东），着手迎接天子。因为有人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可以行动了。这个人就是上面提到的曹操的纯老乡丁冲，他来信说：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时矣。

丁冲的意思是，老曹，你不是想搞掂皇上吗？是时候了，赶紧来啊！

于是，曹操派曹洪带兵西迎，卫将军董承与袁术的大将苌奴拒守险要，拦住曹洪去路。

这个时候，“活雷锋”董昭又出场了。此时，朝廷兵马最强的是车骑将军杨奉，董昭再次以曹操的名义给杨奉写信说：我与将军相互倾慕，只听到对方的名声，便已推心置腹（这话太赞了！）。如今，将军在艰难之中救出天子，护送他回到旧京洛阳，这份功勋，盖世无双。现在，中原骚乱，天下不宁，皇上的安危至关重要，必须依靠辅佐大臣。贤明之士应同心协力，才能肃清障碍，这决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得到的。心脏、胸腹与四肢，互相依存，缺少了任何一件，都不完整。将军可以在朝廷主持大局，我来给你当外援（你主朝局，我当外援，表明我不跟你抢权，你放心）。如今我有粮草，将军有兵马，互通有无，足以相辅相成，我们生死与共，祸福同当。

【活雷锋董昭】

杨奉接到信后十分高兴，对其他将领说，兖州的军队，近在许县，有兵有粮，朝廷正可以倚靠他们。随后，联名上表曹操为镇东将军，继承老爹曹嵩费亭侯的爵位。

董昭已经两次以曹操的名义给别人写信了，董昭你是天才枪手，还是活雷锋？我们有必要看一下此人的来历。

董昭是定陶县人，在袁绍治下做过钜鹿太守、魏郡太守，很有两下子。董昭的弟弟董访在陈留郡（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陈留镇）太守张邈军中任职。张邈、袁绍本来是好哥们儿，后来闹掰了，袁绍就打算收拾董昭。董昭于是跑路，打算追随献帝刘协，结果走到河内郡时，被河内太守张杨给留下，任命为骑都尉。也就是此时，曹操派使者王必前往长安，被张杨拦住，董昭劝张杨放行，结好曹操。

公元196年，年初，献帝刘协抵达安邑（山西省夏县），董昭前往拜谒，被拜为议郎。等到曹操迎接献帝受阻，董昭就以曹操名义联络杨奉，由杨奉牵头上表，曹操得到朝廷的认可。

董、曹二人的所作所为，就两个字：默契。但史书上找不到两人之前认识的证据。那么，有两种可能性：他们或者认识，或者不认识。

如果不认识，董昭多次大力帮助曹操，就只能归结为他对曹操十分仰慕，主动向曹操示好。那么，替曹操讲个情、说说好话唔的，这个可以理解，但董昭多次以曹操的名义给别人写信，就十分怪诞了。先不论曹操本人是否同意，董昭书信内容会不会与曹操主张相左，仅伪造曹操印信一事，不但技术含量很高，而且是大罪一桩，董昭，你凭什么？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董昭与曹操是老相识。在反董（卓）联盟的十来个将领中，袁绍和曹操的关系最铁（上文中董昭劝张杨时说，虽然袁绍与曹操现在是盟友……），双方经常会面，甚至共同举兵与别的军阀、变民集团作战，在这个过程中，董昭早就与曹操相识，甚至有过深入接触，董昭认为曹操较袁绍而言，是更好的辅佐对象。公元192年，袁绍要杀董昭，董昭路跑，跑到曹操那里。但此时曹、袁尚在蜜月期，曹操如果收留董昭，就是打袁绍的脸。曹、董二人交谈认为，在当时的形势下，还不能与袁绍决裂，于是，换个思路，干脆让董昭西进朝廷，便宜行事，并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刻了曹操的私印、官印（也可能是给了董昭自行刻制的权力），特准他在适当的时候，以曹操的名义与他人通书信，大的方向是要实现“奉天子以令不臣”，具体怎么办，董昭自行决断。

只有这样，董昭的行为，才合乎逻辑。

现在我们知道了，曹操在献帝刘协身边，至少安排了丁冲、钟繇、董昭三个卧底，刘协的一举一动，曹操都十分清楚，刘协东归，李傕、郭汜等人能够放行，没准儿也有这些人的功劳。

大多数人只看到曹操率一支人马，把天子弄到了许都，岂能想到，为了这一刻，曹操草蛇灰线、伏埋千里。

这一回，我们讲了“蓄谋已久”，下一回，我们探讨曹操究竟有没有“篡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