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烈记》
除上述九种岳飞题材剧作外,另有两种以韩世忠为题材的戏剧颇可注意,一为《双烈记》,一为《麒麟罽》。相对于岳飞的故事,韩世忠的故事中忠奸对立的主题明显淡化,代之以夫妇琴瑟和谐的主题,其思想倾向则以功成身退、全身体道为主。
《双烈记》
相较而言,《双烈记》的成书时间更早。此剧题为张四维所撰,张字治卿,号五山秀才,生活于万历年间,河北元城(一说河北大名)人,著有《溪上闲情》,今不存[1]。
此剧有明代汲古阁刊本,收录于《六十种曲》中[2]。剧中用词文雅,如开篇即言“桑弧蓬矢,以射四方”[3],用《礼记》典故。第六出中小黄门登台时的一段念白极言上朝时的威仪,全文皆用赋体,绝非一般文人的口吻。
全剧共四十四出,每出皆有二字题目。其中第十七、十八两出明显重复,在第十七出中韩世忠已经将方腊绑了并解赴大营,而第十八出中复与方腊及已经战死的方天定等交战,相较而言,第十七出前后仅一页,第十八出则极尽敷陈之能事,显然是后补,盖原剧作名为《双烈记》,指韩世忠与梁红玉而言,突出二人姻缘而非韩氏军功,但后人为演出精彩起见特意补出第十八出。
又本剧前文中张俊为与韩世忠结伴出场的人物,二人同时落魄及发迹。在二人落拓,寄宿于酒馆时,张俊反倒规矩些,韩世忠反而欠下银子二两,“且无酒德,坐客都被他打散了”,甚至为此得到了一个“泼韩”的绰号[4],这固然是在戏曲中为了突出韩世忠个性的把戏,但却也说明张俊的性格安稳。
韩世忠塑像
且其人在苗刘兵变中协助韩世忠,亦表现突出,完全是正面角色。然而在第三十七出中却骤然变成阿谀秦桧的反面形象,不但主动提出罢兵之策,又提出岳飞“在军中横暴无情,将将佐辄加刑。有王俊二人彼心积恨,欲报无能”[5],借此以杀岳飞,人物形象变化突兀,毫无逻辑,应也是补缀而来。
全剧以韩世忠为主角,岳飞之名仅出现于人物念白及唱词中,苗刘兵变时,苗傅自陈“我当初闻说韩世忠海上陷没,因此上放心做了这事”[6],将韩世忠作为阻碍自己兵变的不二人选,全然未及岳飞及其他将领,后文中甚至将“精忠”二字也标于韩世忠名下[7],说明韩世忠是本剧中的惟一的主角。
但从角色塑造看,并未见与传统戏曲中的名将及落难公子的不同。梁红玉固然是女中豪杰,并说出“婚姻男女本由天”的警句[8],算得上是敢于为自己婚姻及前途做主的女性,但她却是因见到韩世忠睡梦时现出猛虎之形而心生仰慕,仍不出传统意义上的“慧眼识英雄”的睿智,其身为妓女却“不肯接人”[9]更是满足明清时重视妇女处子之身的陋习的,至于鸨母的嫌贫爱富则完全与此前世情戏曲中的母亲形象无二。故吕天成《曲品》卷下说:“前段梁国之母作梗,近套,亦无味,必当删去。”
蔡鹤汀绘梁红玉抗金图
至于金兀朮则仍作为名将的陪衬,处于失败者的地位,在本剧中,他仍以骄虏的形象以项藉自居[10]。因此可以说,仅从人物形象上而言,本剧实在是没有什么创新之处的。
不过,在情节上来说,本剧却对《说岳全传》有一些独到的影响。尽管本剧并非以岳飞为主角的戏剧,但宋末《醉翁谈录》已将张、韩、刘、岳中兴四将并提,故后来小说亦对描绘其余将领的戏曲吸收,如《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非以岳飞为名而是兼顾其余抗金将领,而《说岳全传》中亦以韩世忠为仅次于岳飞的角色,故本剧中的许多情节对《说岳全传》亦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如对苗刘兵变的评价问题中,《说岳全传》几乎是与本剧保持一致的。历史上的苗傅、刘正彦都是出身将门[11],苗傅在宗泽麾下的地位位列张俊之后、杨沂中之前[12],且颇为赵构信任倚重,刘光世、张俊、杨沂中、韩世忠都被派去“分守要害”,独留苗傅随扈杭州[13],只是作为叛将,苗傅的一些贡献和早期经历都被史书抹掉了印记。
二人之所以兵变,乃是因为扬州之败后基于王渊勾结内侍康履等人而不愿前往抗金导致的,所以苗傅的布告中说:“(赵构)尚循故态,为恶罔憸”,但二将并没有代以自立的野心,否则直接杀掉赵构就可以了,当时与二将直接打交道的朱胜非则说二人是忠义为国而非别有所图[14]。
《韩世忠传》
但本剧认为王渊本是提拔韩世忠的“恩相”,自然是正面角色无疑,《说岳全传》既以岳飞为主角,自然没有写及王渊对韩世忠的提拔之恩,仅将王渊莫名其妙地设计成了忠贞的“老元戎”。
至于苗刘兵变,本无岳飞参与其事,《说岳全传》中则安排朱胜非向赋闲在家的岳飞而非同时向正当其位的韩世忠、刘光世等求救,自然是为了突出岳飞的地位的,而岳飞反而又令牛皋、吉青带信给身处润州的韩世忠,正是因为在之前的戏剧中同类情节里只以韩世忠而非岳飞为主要角色的。
黄天荡一战中,作者安排苏德因防守不利致令金兀朮逃窜险被韩世忠枭首,在《麒麟罽》中被改为韩彦直之事,《说岳全传》则改写为韩彦直误擒假兀朮而险为韩世忠所斩之事,《说岳全传》中又有同样原因而连累岳云险被斩首之事,自然是整理者只看冲突而不计重复的结果。
不过《麒麟罽》中的韩侯斩子本是对历史上岳侯斩子的仿效,所以《说岳全传》中又安排岳云因误擒假兀朮显为岳飞所斩,反而算的上自捐自得了。
《说岳全传》中韩世忠与道悦长老之交情不见于他剧,盖道悦之名本自《岳飞破虏东窗记》中的道月和尚,本与韩世忠无涉,本剧则因韩世忠晚年的隐逸,设计其与明心长老相往还,是人亦居于金山[15],后来的《麒麟罽》中将之与道月和尚整合为一人,《说岳全传》因之,故书中岳、韩二人虽均为道悦挚友却并未同时约访道悦便不难理解了。
韩世忠墓
二、《麒麟罽》
此剧题为“浙汜陈广野重编”,广野本名与郊,又字隅阳等。此书有万历年间陈氏自刻本,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二集[16]。
全剧三十六出,分上下两卷,上卷二十出,下卷十六出,皆以四字为标题。书前有陈继儒小引,书后有吴梅题跋,另有插图十六页,正文内间有眉批。
眉批有时径批评曰:“牵强”、“俗”等[17],应非作者自为,否则应另行改作,然此书出自陈氏自刻,应知其来源于身边诤友,而陈氏不以为忤,故将此批评数语刊行。且批语中多提点“度音铎”[18]、“补音普”、“他音拖”[19]等,可知此批评者亦为艺人身份,而欲将本剧作为底本故标识读音,其人非做小引之陈继儒可知。
《麒麟罽》
题中所谓“重编”者,吴梅断其乃指《双烈记》而言。作者自叙其事:“蕲王小传原奇妙,奈谱曲梨园草草,因此上,任涎轩中信口嘲。”[20]
故作者对此剧做出了许多调整,如原作中出场的方天定、定光和尚等皆是《水浒传》中人物[21],本剧悉为删去。又为了迎合正史中苗刘之变的不得已,故一面淡化王渊对韩世忠的赏识、提拔之恩,一面将之归咎于“建炎无道,赏罚不公”[22]。
不过,作者并没有其所自负的文学才干,不但用词潦草、语句不甚通,而且有时为了塑造角色简直罔顾基本的逻辑。比如要将梁红玉“京口娼”的身份[23]洗白,作者预设了其作为“部史扈良之女的身份”,“扈良”之名即谐音出身良户之意,然后又仿照《拍案惊奇》中姚滴珠被诱拐的故事,使其误入娼门,其结果则是梁红玉被强行降智,使读者难以相信如此匮乏智慧的人竟然能说出“庙堂之上,武将文臣全没一个男儿施展经略”[24]的豪愤之语。
至于其后改姓为梁,则是入娼门之后不肯随鸨母丈夫改姓,取“从良不从昌”之意[25],但却难以解释入娼门后何以不改名而改姓。
蒋采苹绘梁红玉
作者塑造本剧的第一重要的角色韩世忠时无疑参照了此前剧作中岳飞的形象,如韩世忠动辄将“送蒙尘二圣”挂在嘴边[26],正是此前戏剧中岳飞的声口。
第二十二出中皇帝赵构颁赐忠勇旗给韩世忠正是仿效赐岳飞精忠旗的[27],韩世忠并称苏德、韩彦直为“孩儿每”则是仿效岳飞与张宪及岳云的关系[28],甚至连韩侯斩子也是对历史上岳侯斩子的仿效[29]。亦颇多可疑,如作者为了突出他的见识而令他说出“苗刘二贼在朝,今日用兵当先内寇而后外寇”[30],且莫提历史上的苗刘二将此刻未露反迹,光是作为普通的先锋官公然指斥朝中名将为贼,就已经不通至极。
尤其是韩世忠与梁红玉相遇一节,韩世忠竟公然在帅府门前酣睡,梁红玉为求佳偶每日清晨在帅府门前盘旋,见韩世忠沉酣之际,为剖白心迹径自将对方叫醒,凡此种种,皆无一分道理可言。
吕小小其人之事出自宋代胡舜申《己酉避乱录》[31],全文仅79字,有韩世忠为脱其罪连饮数觥酒及吕小小改姓茅之事,本剧作者为了将吕小小的形象有别于梁红玉,故将之安排出家,以孚应后文中韩世忠游西湖之事。
刘凌沧绘梁红玉击鼓退兵
以梁红玉寄托事业,以吕小小归结闲情,算是较为妥当的安排。然则作者笔力不逮,为了分别两个主要角色,竟然在苗刘之变正炽时,使作为援救的将领韩世忠公然沉耽于吕小小的女乐之中,全然不顾会落人口实。作者甚至用五页的篇幅强加了一出戏中戏,使吕小小扮演王昭君,对情节毫无推动作用,徒然浪费笔墨。
至于全剧思想情趣,更见败笔。如作者笔下的梁红玉虽称被为烈女,却不脱传统女色误身的作用。作者甚至化用春秋时晋公子重耳为季隗所误的例子,写其与梁红玉成亲之后“贪恋房闱,不思奋发”[32],甚至要鸨母激励才肯前往征讨方腊。
韩世忠其人完全不见其英雄之气,而梁红玉更是被夺去了女性豪杰应有的壮志和能力。在黄天荡一战中,原本在战场上亲执桴鼓的梁红玉竟然被安排在“帏中枹鼓”,并被韩世忠批评“妇人在军,兵气恐不扬”[33]。
至于其上书弹劾韩世忠也由原来的为了天下公义变成了为韩世忠免去嫌疑、“免腾交奏”,并自我开脱不是为了“要显女中丈夫,故作此格外事”[34]。在此剧中作者时时刻刻秉承着男尊的思维方式,乃至在苗刘兵变时竟然设计韩世忠说出“元摒你母子二命死于乱贼之手”的话,相较于此前剧作中已被刻画为愚忠的岳飞形象,本剧中的韩世忠更显无情无义。
王叔晖绘梁红玉
自然,本剧并非全然没有可取之处,如写韩世忠面折秦桧时,秦桧道:“不见杀淮阴可曾放过了九江王”[35],以韩信、英布之事作比,从容之间见出对韩世忠的威胁,足见当道权奸的得志之态。
又用柳跖状告伯夷一段戏极尽反讽,得出“是俺一伙底,便个个是圣人,不是俺一伙底,管什么圣人之清、圣人之和,且告他一状”[36]的结论,颇为精辟,批语中说“情幻语绝”,可谓得当。
不过这样的亮点在全剧中难得一见,自是瑜不掩瑕,吴梅先生尝破百金购入此书,数十载后仍不免为先生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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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清)《康熙江宁县志》第三十四卷。
[2] (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2册,中华书局,2007年6月版,由于此书为中华书局影印旧刻本,故各书页码独立,《双烈记》为其第十册中第三部剧,以下凡引此剧皆出自此书,按原剧标识标明页码,凡有标点皆为引者所加。
[3] 《双烈记》,第3页。
[4] 《双烈记》,第22页。
[5] 《双烈记》,第102页。
[6] 《双烈记》,第60页。
[7] 《双烈记》,第76页。
[8] 《双烈记》,第33页。
[9] 《双烈记》,第8页。
[10] 《双烈记》,第77页。
[11] (元)脱脱:《宋史·苗傅传》。
[12] (元)脱脱:《宋史·高宗一》。
[13] (元)脱脱:《宋史·苗傅传》。
[14] (宋)朱胜非:《秀水闲居录》佚文,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主编:《全宋笔记 第9编》第1册,大象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375页。
[15] 《双烈记》,第81页。
[16] 《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第二集,商务印书馆,1955年7月版,以下凡引此书皆据此版本,由于本书上下二卷分别标明页数,故引用时除注明书名、页数外,亦标明卷数,书中多有异体字、简体字及误字等,引注时皆统一为正体,凡有标点皆为引者所加。
[17] 《麒麟罽》,上卷,第6页。
[18] 《麒麟罽》,上卷,第16页。
[19] 《麒麟罽》,上卷,第19页。
[20] 《麒麟罽》,下卷,第27页。
[21] 《宋史·方腊传》言方腊之子名为方毫,方天定乃《水浒传》中人物,吕师襄被《双烈记》写为“吕师囊”,故知“定光和尚”乃“宝光和尚”之误,即《水浒传》中之邓元觉,首见《双烈记》第47页。
[22] 《麒麟罽》,上卷,第24页。
[23]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
[24] 《麒麟罽》,上卷,第4页。
[25] 《麒麟罽》,上卷,第8页。
[26] 《麒麟罽》,下卷,第11页。
[27] 《麒麟罽》,下卷,第2页。
[28] 《麒麟罽》,下卷,第5页。
[29] 《麒麟罽》,下卷,第7页。
[30] 《麒麟罽》,上卷,第6页。
[31] (宋)胡舜申:《己酉避乱录》,《笔记小说大观》第七编第十册,新兴书局,1982年11月版,吕小小事见第5161页。
[32] 《麒麟罽》,上卷,第18页。
[33] 《麒麟罽》,下卷,第8页。
[34] 《麒麟罽》,下卷,第20页。
[35] 《麒麟罽》,下卷,第16页。
[36] 《麒麟罽》,下卷,第18页,原文中“什”字作“仲”字,显误,从句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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